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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起费正清的论断

1998-11-0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●杨牧之 我有话说

布赖顿离伦敦50公里,是一个海滨城市。书展开幕前有半天空隙,来回跑一趟时间正合适。朋友说,那里有一座王宫,一定要去看看。他不说还好,说要参观王宫,我兴味顿减。有的外国朋友曾经挖苦70年代中国的旅游是“白天看庙,晚上睡觉”,其实到国外旅游,不也是到处看王宫、看教堂吗?然而,绕宫一周,却让我思绪万千。

这座王宫是乔治三世的行宫。1787年设计,到1820年完工,前后历时30余年。乔治三世十分崇拜中国文化。这在王宫室内的布置上一看便知。外表看,宫殿是西式的,与英国大多数王宫的风格没有多大差别。但室内的布置,一派中国明清之际的风格。家具是明式的桌椅;客厅的吊灯,酷似明清的宫灯;墙上的壁纸,是请人绘画的中国风格的图案,松、梅、竹,比比皆是;墙上挂的画,有关公式的武将,有西施式的美女,有福相洋溢的老妪,有象征多子多福的一群顽皮的童稚,有拖着长辫子的艺人。最有意思的是画中的龙,一须一鳞,全然中国风格,却要在龙身上加上希腊神话中巨神的金翅膀,好像他们并不知道中国龙神通的广大,行云布雨,上天入海,无需翅膀已经腾挪自如了。据记载,有一幅手绘的中国风俗图,乔治三世一定要裱糊在自己常住的室内,以便经常观看,但开幅太大,放不下。他考虑多日,终于下决心剪裁如意,裱糊在他卧室的墙上。

英王乔治三世对中国文化的崇拜,可见那时世界上,把我们这个中央大帝国真是佩服得不行,羡慕得不行了!

当时,中国正值清朝康雍乾之际,实力强大。这也有书可证。美国历史学家保罗·肯尼迪在他的名著《大国的兴衰》中有一个统计数字,说1830年中国的工业总产量是英国的3倍。说起来以中国版图之大,人口之众,是英国的3倍也算不得什么。但须知,英国的工业革命从18世纪60年代开始,19世纪三四十年代完成,此时英国国力已非昔比。中国是它的3倍,应该说是很够规模的了。

这么强大的中央帝国,又有几千年文化积淀滋润,怎么能不引起世界各国垂慕?

但是,为什么,为什么仅仅过去10年,到了1840年,英国的大炮就把堂堂的中央大帝国打得一败涂地、稀里哗啦呢?

正当我苦苦思考的时候,和朋友一起走进了“大英博物馆”。琳琅满目,灿烂辉煌,人类文明,尽收眼底。中国馆一派悠久、一派高雅、一路世界领先,其厚重完全可以和古埃及、印度相比美。但是,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,这些宝贝让我想起过去,想到它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。这时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先生的一段话爬上我的脑际。他说:“要理解中国的衰落,就必须懂得中国早先取得的成就。因为这种成就之大,竟使得中国的领袖人物对于灾难的降临毫无准备。”

中国历史、世界历史多少次验证过这样一条真理:成就也会成为失败、成为衰落挨打的原因。对于一个人如此,对于一个民族、一个国家,也是如此!这使我想起我的一位前辈教导过我的话:“一个人别人是打不倒的,只有自己把自己打倒!”这句话大概可以注解费正清先生的话吧?

我在大英博物馆来来回回看了两遍。世界历史在我眼前演示。正当大清皇帝忙于“闭关自守”时,英国却乘着工业革命的快车飞跑起来了……

18世纪以前,英国的棉纺织品怎么也竞争不过中国、印度,国家尽管有种种规定,英国贵族仍以穿着中国、印度的棉布为时髦。开始,像一切平庸的统治者一样,英国议会下令不许从中国、印度进口棉布。渐渐地,英国人弄懂了一个道理,只有发展,只有采用先进技术,推动棉织品发展,才能在国际市场上同中国、印度的产品一比高下。于是,兰开夏的钟表匠发明了“飞梭”。飞梭飞动,织布工效提高了一倍。于是,织布工人哈里沃斯发明了珍妮机,一下子可纺出12根纱,纺纱工效提高15倍。生产向科技提出了迫切要求。织布机要跟上纺纱机的速度,把堆积如山的棉纱变成棉布。这时,木工、锻工、纺织工苦苦试验。带动机器的关键在于动力,动力怎么解决?人力不能胜任,风力太不稳定,畜力费用昂贵,水力要求足够的落差,枯水季节又受到限制,工业的发展迫切要求不受条件限制的动力。1769年,在珍妮纺纱机提出“挑战”的第二年,蒸汽机便在机械修理工瓦特手中诞生了。

蒸汽机解决了大工业所必需的动力,工业革命向纵深发展。在纺织业的带动下,造纸业、印刷业、煤炭和钢铁工业大大发展了,铁路、轮船奔腾起来了。这时,英国取得了世界工业、世界贸易的垄断地位。

社会对技术的需要,把科学推向前进。科学理论指导实践,实践又把科学知识应用到生产过程。“科学技术是生产力”这个论断,工业革命的先进国家早在200年前已写在他们的创业史上。

英国成为“世界工厂”,从世界各地攫取原料,输出制成品。从英国开出的轮船停泊在世界各地。

不幸的是,此时的中国统治者仍然沉浸在往日的辉煌中。

乾隆五十八年(1793年),乾隆皇帝回信给英国国王,断然拒绝英国的通商要求。信中说:“天朝物产丰盈,无所不有,原不借外夷货物,以通有无。”

鸦片战争前夕,道光皇帝又一次十分自信地拒绝了英国的通商要求,理由仍然是:“天朝天丰财阜,国课充盈,本不借各国夷船区区货物以资赋税。”

他们看到了“闭关”可以“自守”,但他们看不到世界工业革命的滚滚潮流。据记载,康熙皇帝向西方传教士学习几何学,还亲自审校译成汉文和满文的西方数学著作;组织人翻译西方的自然科学巨著;在他当政时开放了海禁,在广东、福建、浙江、江苏分设海关,欢迎外商贸易。这一些措施,与世界的潮流还是合拍的,不失为开放强国之路。可是,70多年之后,康熙的孙子乾隆却关闭了海关,只许外商在广州贸易,不许外商学说中国话,买中国书,不许外商带妇女进来;当时的皇帝回复外国国王的信统称为“赐××国王敕书”,外国使臣来访,要人家下跪、叩头、三呼万岁……从这一切可以看出皇帝的天朝意识是多么强烈,中央帝国的意识是多么顽固!但即便是铁打的江山,又能关闭到何时呢?

英国的轮船停泊在广州湾,他们运来洋货,带走中国的白银。大清的皇帝们忘记了中国所以能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称雄世界,最为重要的是靠着祖宗留下来的技术——四大发明。而此时英国的造船和航海技术,已经把中国远远抛在后面。他们已经使科学技术产业化,已经从人力动力向蒸汽动力转变。可怜的是,到此时,我们的皇帝还在享受中央帝国的骄傲。他们虽然看到了停泊在广州湾外的英国轮船,却没有用心去琢磨推动轮船快速前进的发动机;他们虽然知道洋船跑得飞快,却不知道这载货的洋船摇身一变竟会成为威力巨大、大炮轰鸣的军舰!

人的思维是最奇特的,在我想着广州湾的炮舰的时候,不知怎么又想到1982年的英国与阿根廷的炮舰之战。这个事件恍如昨日,其情其景记忆犹新。撒切尔夫人一声令下,英国62艘军舰、6艘潜艇、几百架飞机一齐奔向远在8000英里之外的马尔维纳斯岛。马岛是南大西洋中的一个小岛,人烟稀少,1883年,成为英国的殖民地。忍受了近百年耻辱的阿根廷终于发出了收回马岛的号令。1982年4月,阿根廷军政府首脑命令军队进驻马岛。英国人反应之强烈出乎阿根廷人的预料,也出乎全世界人的预料。但我们只要听听撒切尔夫人的演讲,就能明白其中的原由。她说:“当我们开始动手的时候,有些人以为,我们真的干了,也干不成什么大事。他们以为我们的衰落已经不可挽回了,英国已不再是曾建立起一个帝国、并且统治四分之一世界的民族了。但是,事实证明他们错了!”

英国与阿根廷的仗是打赢了。但从撒切尔夫人充满爱国激情的演讲中,我们却感到凄凉与悲哀,“强大”到了需要证明的时候,这个“强大”该是什么状况呢?

阿根廷敢于在此时宣布进驻英国人占据百年的岛屿,又是根据什么作出的判断呢?

我们看到伦敦原来的贵族区现在住进了阿拉伯人、德国人,布赖顿的海边尽是日本人携妻将雏乘游艇嬉戏,阿拉伯的石油大亨竟然在海德公园里盖了一座清真寺,巨大的白色园顶与英国的古老建筑交相辉映……

莫非费正清的论断也适用于英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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